900多年前的某一日,在滁州瑯琊山的幽谷中,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寫下千古名篇《醉翁亭記》。讀這篇文章時,我們常常被優美的語言、肆意灑脫的情懷所吸引,很少會注意其中描繪滁人游山之樂的生活場景,如“射者中,弈者勝,觥籌交錯”這一句,正是宋代文人乃至民間宴游時游戲活動的生動縮影。
其中看似閑適的“射者之戲”,或許正與歐陽修精心設計的酒令——九射格,有著密切的關聯,甚至可能就是其靈感雛形。南宋宗室趙與旹(同“時”),在《賓退錄》卷四中,不僅全文引錄了“九射格”的方位排列,更直接指出“射中其物,則視籌所在而飲之”,說明這種游戲已經完全融入宴席酒令之中。
射禮作為古代“六藝”之一,屬于“五禮”中嘉禮的一種,是周代重要的禮儀制度的一部分,與射禮相仿的還有投壺之禮,然而這些終歸是皇家貴族的專屬禮儀。歐陽修卻獨具匠心,創制九射格,將古禮“平民化”,帶入尋常宴飲。
九射格融合射箭之禮與投壺之趣,既保留了古禮的莊重感,又增添了游戲的趣味性。其標靶以一塊木板制成,分為九格,中間畫一只熊,四周繪虎、鹿、雕、雉、猿、雁、兔、魚八種動物。這九種動物排列頗有深意:熊居中央象征權威,虎、鹿分列上下,雕、雉、猿居左,雁、兔、魚則居右,暗合生態秩序。歐陽修以游戲為載體,將儒家倫理與道家自然觀悄然植入。九射格的玩法很簡單——酒桌上的人輪流從竹筒里抽簽,抽到熊的,就用飛鏢去打標靶上畫的熊;抽到兔的,就用飛鏢去打標靶上畫的兔,以此類推。
“投壺”“射覆”等傳統游戲,往往帶有較強的競技性和勝負心(負者飲酒或受罰)。而九射格刻意化解了這一點,其核心創新“無勝負,無賞罰”。無論射中與否,都要飲酒,更像是眾樂樂的氛圍。因為消除了因勝負可能帶來的緊張,所以才能營造出真正的同歡共樂,這顯然很符合歐陽修追求“與民同樂”的和諧氛圍。
這種游戲一經發明,就很快傳播開來,逐漸從雅令變成了俗趣。當然,九射格的流行,離不開宋代酒令文化的繁榮。彼時汴京酒肆林立,宴飲成風,酒令形式百花齊放。如葉子戲(紙牌鼻祖,玩家需推算未出之牌,智趣盎然),彩選(擲骰升官,以“贓、功、德、才”等定升降,諷刺官場浮沉),搜尋隱君子(宋代版“殺手游戲”,需推理隱藏身份,考驗口才與機敏)……相較之下,九射格獨樹一幟,它不似葉子戲的謀算,也不似彩選的世故,而是以射箭的肢體動作打破文人的拘謹。
深諳自然之趣的歐陽修,在《畫眉鳥》中曾感嘆:“始知鎖向金籠聽,不及林間自在啼。”他所創制的九射格,恰似那只“林間鳥”,讓宴飲者暫脫禮法束縛,回歸天真之樂。加之宋代文人推崇“禮樂相濟”,九射格以射禮為骨,以游戲為肉,既延續了“射以觀德”的傳統,又以輕松形式消解古禮的刻板。歐陽修創制的九射格,以其獨特的肢體參與性和消解勝負的和諧理念,為酒桌增添了更富詩意與天真之樂的選擇,成為當時流行酒令的“一股清流”。
遺憾的是,這種依賴文本與口傳的游戲,因缺乏后世可見的實物(如標靶、酒籌)遺存,其生動的細節難免在時光中變得模糊。但不可否認,歐陽修設計九射格,本意不只是消遣;其深層意圖有醉翁的初心,以及酒令背后的文化理想。歐陽修一生宦海沉浮,卻始終以豁達之心面對逆境。貶謫滁州期間,他疏浚泉池、興建亭臺,與百姓同飲同樂。九射格的設計,恰似醉翁筆下的山水,凝聚著他的風雅與智慧,更洋溢著返璞歸真的自由意趣。
來源:北京青年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