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去的一家藏品店,店門上有個鈴鐺。李老板說,他最愛鈴鐺靜止的時刻。他總在鈴音間歇的時候翻開舊線裝書,讓蟲蛀的紙頁與沉默的鈴鐺形成奇妙的互文。“《詩經》里‘如聞鐘磬’,其實鐘磬之間的停頓喘息,才是最讓人心顫的部分——懸鈴。”他說。
懸鈴,如筆鋒在紙上的遲疑,是一曲音樂的休止符。銅舌垂垂,卻續著將明未明的張力,恰似留白之處,看似空寂,實則暗涌著耐人尋味的韻律。
小時候很喜歡讀兒童文學,曹文軒的《根鳥》我頗為喜愛,書中講述了少年根鳥為追尋夢中少女紫煙,踏上了艱難的尋找之路。結尾最后一句:“整個身體伏在地上,將臉埋進百合花叢中,號啕大哭。”讓我記憶猶新。作者筆法精煉,將小說變為開放性結尾,這種不知道根鳥是否找到紫煙的結局,讓幼年的我抓心撓肝。長大后細想這種文學的留白并非一種折磨,而是給讀者留出更多自主思考的空間。讓讀者可以在文字間駐足,成為故事的共同創作者。
文學的留白不止是在文章之中。在繪畫中,馬遠的《寒江獨釣圖》僅畫出孤舟老翁,空白處則暗示浩渺江面;文學中,孔子推崇“史之闕文”,即史書故意留下未解內容供后人考證。這種留白并非缺失,而是以“無”映“有”,通過對比強化歷史敘事的張力和開放性。
歷史也有許多開放性的留白,歷史的書寫從來不是確定性事實的堆砌,而是由“言說”與“沉默”共同織就的紋理。歷史的“懸鈴”,使人們對歷史的解釋更具有多元性。
歷史認知的留白,是史書未言的真相與想象的補白。歷史記錄的局限,產生許多未被書寫的裂痕。南京大屠殺期間,一位母親在日軍槍口下將嬰兒藏入衣襟,這一場景未被任何文獻定格,卻在幸存者口述中凝固成永恒的痛感。考古學家在龐貝廢墟發現“逃命者的手印”,比文字更能詮釋災難的突襲性。
認知留白不僅是檔案的缺失,更是歷史的自我保護——它迫使后來者以想象填補空白,以共情激活記憶。例如最近上映的《南京照相館》就是通過留白的細節讓當代的我們可以自行拼湊、感受暴行的全貌,更切實感受那段歷史的沉痛。
實踐留白則是沉默中的蓄力與轉折。歷史的進程常由那些未被注視的轉折點改寫。魏晉名士陶淵明辭官歸隱,在二十五年農耕空白中構建桃源理想,最終以《桃花源記》批判亂世;海明威1937年作為戰地記者離開西班牙內戰前線,其未公開的筆記數十年后揭示佛朗哥政權的倒臺早有預兆。留白并非停滯,而是策略性的蟄伏。明代鄭和船隊最后一次遠航后,官方記錄戛然而止,但福建發現的“海底碑”證實,水手們早已測繪出橫跨印度洋的航線,為五百年后海上絲綢之路埋下伏筆。而敦煌經卷的殘缺處,或許比完整的卷軸更接近歷史的本質:它永遠在說完與未說完之間,等待被重新解讀。
反觀人生,亦有懸鈴。多數人可能都會面臨一段不知前路何去何從的迷茫時期,這或許就是我們人生的留白。人生并非填字游戲,并非要填滿所有空缺。允許一些事懸而未決,接受“不知道”的狀態,有時就是為未來留下了出口。留白恰似懸鈴,銅舌斂聲,空腔里蓄滿未落的回音。
來源:網易新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