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昆曲扮相的張充和

張充和與傅漢思
◎劉紅慶
昨天凌晨一點,住在北京西二環(huán)的沈龍朱,接到90多歲舅舅張中和的電話:“四姨走了。”張中和不是親舅舅,但是兩家關(guān)系很好。舅舅是從遠(yuǎn)在美國的兒子張以林那里獲得消息的。張充和在美國去世,當(dāng)?shù)貢r間是17日下午一點,兩個小時后,網(wǎng)上就有朋友發(fā)了消息。因為此時北京都還在睡覺,所以這邊親人是在張充和去世三四個小時后,才接到告知電話。
沈龍朱說,弟弟虎雛比我知道得還早。接著,沈龍朱得到美國妹妹發(fā)來的電子郵件。本來沈龍朱今年9月要到美國參加學(xué)術(shù)活動,這幾天正辦簽證,他渴望那時與四姨相見。沒有想到四姨先走了,沈龍朱格外沉痛。
四姨和她的姐姐弟弟們一起創(chuàng)辦過一份中國最有名的家庭刊物——《水》,刊登過許多家庭趣事,溫暖了一個世紀(jì)中國人對于和睦家庭的記憶。前幾年,這份刊物由舅舅張寰和轉(zhuǎn)到沈龍朱手里繼續(xù)辦。雖然也刊登一些趣味文字,但這些年老人們陸續(xù)去世,《水》主要成了家庭里緬懷親人的公共平臺。尤其是去年年底到現(xiàn)在,舅舅張寰和、二姨張允和的兒子周曉平先后去世,讓80歲的沈龍朱有“辦不下去了”的感受。這不是經(jīng)費問題,是那心情不舒服。
沈龍朱給美國凌宏(大姨張元和的女兒)表妹夫婦回復(fù)電子郵件時說:“得到此消息,明知四姨已堪稱高壽,心情仍十分沉重。本想9月能見一面,竟成泡影!追思會請代為致哀。”他告訴記者:四姨是睡覺時平靜地走的,她一輩子做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情,應(yīng)該欣慰。不過,他在電話里說這話時,記者能聽出他對四姨的不舍和眷戀……
合肥四姐妹
作家沈從文長子沈龍朱的外公,即張充和的父親,叫張吉友。張充和的爺爺張華奎無子嗣,就過繼了堂弟兒子張武齡的第四個兒子。但是,這個家族中最著名的是張充和的曾祖父張樹聲。他是淮軍領(lǐng)袖,擔(dān)任過兩廣總督和直隸總督。影響力僅次于李鴻章。
張吉友從合肥先遷到上海,再定居蘇州。創(chuàng)辦學(xué)校,提倡新式教育。在近現(xiàn)代蘇州影響力巨大。尤其是他哺育的十個子女中的四個女兒,個個嫁了名家。成為現(xiàn)代中國可以與“宋氏三姐妹”比肩的“合肥四姐妹”。如果說“宋氏三姐妹”在中國近現(xiàn)代政治舞臺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話,“張家四姐妹”在中國現(xiàn)代文化建設(shè)上的影響力,完全可以與前者匹敵。
合肥的家業(yè)很大,但是沈龍朱的外公張吉友把錢拿來,在蘇州辦了樂益女中。我2006年到蘇州拜訪了依舊居住在樂益女中舊地上的沈龍朱的五舅張寰和。老人告訴我:“我們小時候家里挺大的。每個孩子還都有一個奶媽、一個保姆。奶媽走了以后就是保姆照顧。不吃奶的就叫‘干干’。我的干干很可憐,我一歲多她就死了。后來大姐的‘干干’和大哥的‘干干’都照顧過我。”
沈龍朱的外公在合肥的時候,娶了揚州鹽商家的女兒陸英為妻子,那時候張吉友才17歲。據(jù)說揚州陸英家陪來的嫁妝放滿了一條街,把合肥張家府邸的幾進(jìn)院落的家具,都換成了紫檀的。陸英為張吉友生了十四個孩子,活下來九個。她在生第十四個孩子的時候,去世了。她臨終前把所有帶孩子的保姆都叫到身邊,每人給了200塊大洋,愿她們把孩子們拉扯到18歲。做完這事,陸英就去世了。果然,這些保姆,每人帶一個孩子,真把孩子們帶到了18歲。沈龍朱從母親、姨媽和舅舅們回憶保姆的文章中了解到了外公外婆的早年故事。
沈龍朱的親生外婆去世的時候才36歲。后來張吉友辦學(xué)娶了學(xué)校的女教師韋均一。沈龍朱說:“媽媽的親媽媽,因為去世早,我沒有見到。母親的繼母,在蘇州我們都見過。她是樂益中學(xué)的教員,也當(dāng)過校長。”這個外婆和外公又生了一個孩子,這就是沈龍朱最小的舅舅張寧和。她們姐弟名字的寓意是,所有男孩子都有寶蓋頭,要支撐家業(yè);女孩子都有兩條腿,意思是要走出去嫁人。
正是前面這四個女孩子,使得張家的名望在張家沉寂很多年后,依然為世人所樂道。
都嫁了名人
1936年,沈龍朱兩歲,被媽媽抱著回了蘇州,那時候,他肯定見過這些姨媽和舅舅。但是他還不懂事,對那次經(jīng)歷完全沒有記憶。到了云南,他漸長,對經(jīng)常來往的五舅、大舅、四姨熟悉了起來。沈龍朱說:“媽媽的十個兄弟姐妹,她總要說的,當(dāng)故事說的。”
因為抗戰(zhàn),十姐弟天各一方。“真正大團圓是1946年在上海,所有十個兄弟姐妹都見到了。”沈龍朱說。這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張著名的全家福拍攝的時間。這全家福,為世人所熟知的有兩張,一張是張家十姐弟,一張是十姐弟、三個女婿、三個外孫。這三個女婿分別是著名昆曲演員顧傳玠、語言學(xué)家周有光、文學(xué)家沈從文。三個小孩是二姐張允和與周有光的兒子周曉平,三姐張兆和與沈從文的兒子沈龍朱、沈虎雛。沈龍朱回憶說:“其實那時候已經(jīng)有別的小孩了,就是沒湊到一起吧。周曉平比我大半歲,是三個孩子中最大的。”
我說:“不論她們四個人本身怎么樣,但她們四個人都嫁的是有名的丈夫,這在文壇也成了個佳話。”沈龍朱反駁說:“這是從現(xiàn)在的角度看,有名了。以前不見得算有名。有段時間,尤其是論出身和階級成分的時候,不是不太理想,是很不好的!”
張家大小姐嫁的是昆曲“傳字輩”里最有名的小生顧傳玠,而張家二小姐張允和嫁的是語言學(xué)家周有光,張兆和嫁的是文學(xué)家沈從文。張家四小姐張充和,嫁的是美國漢學(xué)家傅漢思。張充和在美國傳播優(yōu)秀的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,獲得了更多的贊譽。
四姨亂彈琴
1938年年底一到云南,沈龍朱隨爸爸媽媽落腳在昆明城里一個叫北門街的地方。沈龍朱記得是一個大宅子,還有很大的院子,有小小的樓房,雖然談不上很講究。在這里,住了好幾家,一家是楊振聲,一家是鄧穎孫,還有沈從文一家和沈龍朱的四姨媽張充和。
四姨張充和在《三姐夫沈二哥》一文中說:“七七事變后,我們都集聚在昆明,北門街的一個臨時大家庭是值得紀(jì)念的。楊振聲同他的女兒楊蔚、老三楊起,沈家二哥、三姐、九小姐岳萌、小龍、小虎,劉康甫父女。我同九小姐住一間,中隔一大帷幕。楊先生儼然家長,吃飯時座位雖無人指定,卻自然有個秩序。我坐在最下首,三姐在我左手邊。汪和宗總管我們的伙食飯賬。在我窗前有一小路通山下,下邊便是靛花巷,是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在地。時而有人由灌木叢中走上來,傅斯年、李濟之、羅常培或來吃飯,或來聊天。院中養(yǎng)只大公雞,是金岳霖寄養(yǎng)的,一到拉空襲警報時,別人都出城疏散,他卻進(jìn)城來抱他的大公雞。”
后來把家搬到鄉(xiāng)下——呈貢龍街。這里不只沈從文一家,西南聯(lián)大教授中,不少人把家安在了龍街上。就在龍街,就在楊家大院,孫伏熙、楊振聲、張充和都住過。四姨媽回憶說:
由龍街望出去,一片平野,遠(yuǎn)接滇池,風(fēng)景極美,附近多果園,野花四季不斷地開放。常有農(nóng)村婦女穿著褪色桃紅的襖子,滾著寬黑邊,拉一道窄黑條子,點映在連天的新綠秧田中,艷麗之極。農(nóng)村女孩子,小媳婦,在溪邊樹上拴了長長的秋千索,在水上來回蕩漾。在龍街還有查阜西一家,楊蔭瀏一家,呈貢城內(nèi)有吳文藻、冰心一家。(見張充和的《三姐夫沈二哥》)
張充和提到的查阜西、楊蔭瀏,都是頂級的音樂家。和楊蔭瀏在一起的曹安和,與四姨媽張充和來往多。張充和愿意和曹安和、楊蔭瀏等人一起吹笛子,唱昆曲,彈琴。這些曲友、琴友,到石碑村大榕樹底下,露天彈古琴。小孩子們不懂,但愿意去看熱鬧的。那里人多,沈龍朱也去了。但是,這些音樂大師們的琴聲,讓小龍朱很是失望。他說:
我覺得這個琴怎就這么難聽啊?“咚……咚咕嚕咚,哽哽哽,咚咚咚……”簡直就不成個音調(diào)。而唱歌多么悅耳舒展!尤其是抗戰(zhàn)歌曲,多順嘴呀!
“四姨傅伯伯”
北京中老胡同32號院由四個東西并列而相互串通的四合院組成。1900年的一座皇室貴族的大院,到了1946年,成了云集這個國家最優(yōu)秀的一群教授的大雜院。
經(jīng)過日本人改造,這排房子變成了貫通的窄條子,沈從文家在最西北角上。張兆和、沈龍朱、沈虎雛回到沈從文身邊之后,張充和也來了。她在《沈二哥三姐夫》一文中回憶說:
1947年我們又相聚在北平。他們住中老胡同北大宿舍。我住他家甩邊一間屋中。這時他家除書籍漆盒外,充滿青花瓷器。又大量收集宋明舊紙。三姐覺得如此買下去,屋子將要堆滿,又加戰(zhàn)后通貨膨脹,一家四口亦不充裕,勸他少買,可是似乎無法控制,見到喜歡的便不放手,及至到手后,又怕三姐埋怨,有時勸我收買,有時他買了送我。所以我還有一些舊紙和青花瓷器,是那么來的,但也丟了不少。
在那宿舍院中,還住著朱光潛先生,他最喜歡同沈二哥外出看古董,也無傷大雅地買點小東西。到了過年,沈二哥去向朱太太說:“快過年,我想邀孟實陪我去逛逛古董鋪。”意思是說給幾個錢吧。而朱先生亦照樣來向三姐邀從文陪他。這兩位夫人一見面,便什么都清楚了。我也曾同他們?nèi)ミ^。因為我一個人,身邊比他們多幾文,沈二哥說,四妹,你應(yīng)該買這個,應(yīng)該買那個。我若買去,豈不是仍然塞在他家中,因為我住的是他們的屋子。
這個時候,到北京大學(xué)來的德裔美國籍猶太人漢學(xué)家傅漢思,常常跑到中老胡同北大宿舍與這些教授們交流,其中包括沈從文家。
到沈家以后,談天、吃茶、吃飯。雖然到沈家的人很多,尤其是年輕的學(xué)生或者熱心寫作的人,但是沈從文對他這個外國人也格外好。沈從文既要寫小說,還要在北大教課,也得款待各路來客。
不過,沈從文很快發(fā)現(xiàn)傅漢思常常來的用意。連傅漢思自己說起來,都有點忸怩:“過不久,沈從文以為我對充和比對他更感興趣。從那以后,我到他家,他就不再多同我談話了,馬上就叫充和,讓我們單獨在一起。”
沈龍朱回憶說:
四姨就是在我們家戀愛的。我們住在北大的時候,單獨為四姨開辟出一間房子。我們那一串宿舍是一間兩間三間四間,接著一個廚房客廳廁所,都很小。個別的當(dāng)中有出去的門,但都是封死的。家里把這一串盡頭的一間給了四姨,把相連的那門堵死,她單獨在那兒,可以單獨開門出去。
四姨當(dāng)時在北大,楊振聲把我們接到頤和園霽清軒度暑假,四姨也去了,傅漢思也去了,這樣他們就戀愛了。回到城里,也住得近了。他們到景山去遛彎的可能性就多了。因為我們家在沙灘,出去是景山,再過去是北海,很近很近。
傅漢思的中文洋味很足,但是他能夠跟你慢慢交流,跟小虎說話,跟我說話都行。小虎把他稱之為“四姨傅伯伯”。傅是姓,叫“四姨父”可以,叫“傅伯伯”可以。但小虎(沈虎雛)創(chuàng)造性地把兩個摻在一起,大家覺得非常有趣。
弟弟是在四姨和傅漢思要確定沒確定關(guān)系的時候用這個詞的,而我沒有使用過這個詞。我稍微大一點,也好像要稍微嚴(yán)肅一點了。
傅漢思也記得:大的龍朱那時十三歲,是個善良、爽直的孩子,隨時都準(zhǔn)備去幫助別人。小兒子虎雛同小龍一樣可愛,比哥哥小兩歲,淘起氣來充滿了詼諧與幽默。
接觸最多是四姨
沈龍朱回憶說:
從小跟四姨的接觸是最多的,尤其在昆明的時候。抗日戰(zhàn)爭以前,四姨在北京呆過,主要就住在我們家。在云南,她也和我們住在一起,不論在鄉(xiāng)下還是在城里。后來,她到四川去就分開了。等抗戰(zhàn)勝利回到蘇州,便又在一起了。
回到北平,四姨又住在我們家。她就是在我們家跟傅漢思戀愛的。四姨在北京嫁人,兩口子都到美國去了。再后來,有時候是傅漢思隨文化代表團單獨來,有時候倆人一起來。我弟弟在四川自貢的時候,傅漢思到中國訪問,還專門到自貢去跟弟弟見面。而我在北京,見他的機會倒不多。當(dāng)時他到北京來,我在西郊。他到爸爸媽媽那看看就走了。
2006年夏天,記者在蘇州采訪張寰和的時候,他告訴我:
美國的四姐,現(xiàn)在也是一個人,家里請一個男保姆。她先生在2003年過世了,很可惜的,是兩次醫(yī)療事故,一次是開刀開壞了,還有一次是藥給錯了。他們是相信美國的醫(yī)療,實際上咱們國內(nèi)的醫(yī)療要好一些的。四姐前年回來了一次,開了個書畫展。
四姐算是蘇州走出去的一個名人吧。她很不簡單,三十多年在香港、澳門、臺灣、美國的大學(xué)講課,宣傳中國書法和詩詞。她有幾個方面是中國的頂級水平,比如昆曲、書法、詩詞。她上課能載歌載舞,沒有笛子她可以自己做,自己園子里長著竹子就自己做笛子,因為在美國買不到笛子。
我沒有去美國看過四姐。她年輕時候忙,講課沒有時間,現(xiàn)在她老了,我們?nèi)チ嗽黾铀呢?fù)擔(dān)。如果要去,那麻煩得很。八十年代她讓我們?nèi)ィf去了她可以開車子帶我們?nèi)ネ妗?/P>
說到張充和的字,國內(nèi)收藏界也是狂追。沈龍朱小時候有很多時間和四姨在一起,但是手里卻沒有留下四姨的字。他說:“那個時候不懂,包括在云南的時候都知道她寫字。知道她彈琴,吹笛子,吹笛子吹得很好。家里邊吹笛子一個是大舅吹得很好,一個是她,吹笛子,昆曲配笛子。在云南的時候,四姨還撫琴,真正是陶淵明那樣的東西。她跟音樂研究所里的楊蔭瀏搞這些,楊振聲可能也參與這些事,但是他自己不動手,只欣賞。”
《周有光年譜》的作者要沈龍朱寫個東西,寫完了,人家又提出要沈龍朱找四姨題寫書名。沈龍朱說:“現(xiàn)在打攪四姨不太合適了,因為她歲數(shù)大了。雖然在她附近我也有親戚,表妹就住她附近,我知道四姨有些東西是準(zhǔn)備給我們各家一家一份的,很寶貴的東西,手裝的《桃花漁》的書畫冊。我上次就請表妹去幫我討,不光給我討,還給我五舅討。希望她能夠要來,想辦法帶回來。但她也只要了五舅的,沒敢要我的。歲數(shù)大了,不合適。”
2012年,張家十個姐弟還剩下美國的四姨張充和,與蘇州的五舅張寰和。2014年11月21日,五舅走了。而今隨著張充和去世,十姐弟沒了,四個連襟只剩下了周有光。
沈龍朱手里的《水》還在,下一期刊登的是四姨的故事……
張充和
1914年出生于上海,祖籍合肥,為淮軍主將、兩廣總督署直隸總督張樹聲的曾孫女,蘇州教育家張武齡的四女。1949年隨夫赴美后,50多年來,張充和在哈佛、耶魯?shù)?0多所大學(xué)執(zhí)教,傳授書法和昆曲,被譽為民國閨秀、“最后的才女”。2015年6月18日凌晨一點,張充和在美國去世,享年102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