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國領,以重量鑄就品質
——論軍旅作家張國領近年來的散文創(chuàng)作
※北 喬
縱觀張國領軍旅文學創(chuàng)作在這些年里獲得的一系列大獎,可以看到他在軍旅文學創(chuàng)作上的堅定與執(zhí)著:長詩《血色和平》獲得解放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、武警文藝創(chuàng)作一等獎、中國人口文化獎金獎;散文集《和平的斷想》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、《男兵女兵》獲解放軍文藝新作品二等獎,武警文藝創(chuàng)作一等獎;《非常戰(zhàn)士》獲《人民日報》抗擊非典征文一等獎;歌詞《我們從這里出發(fā)》獲全國、全軍創(chuàng)作一等獎……而他的經(jīng)典文集《張國領文集》十一卷,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已是第二次印刷。如此,他在軍旅文學創(chuàng)作上一路摘金攬銀,堅持不懈,篳路藍縷,成績斐然,他的散文創(chuàng)作尤為引人注目。
在這個泛散文時代,散文寫作者如雨后春筍般涌現(xiàn),作品數(shù)量眾多,令人咋舌,也不乏精品之作。置于其中的張國領,創(chuàng)作量沒到居多的地步,作品質量也非絕對上乘,但我們不能忽視其作品的重量。數(shù)量反應作家的勤奮指數(shù),質量與作家的實力相等,而重量則為作品最為本真的特質。當作品失去其重,只能漂浮于我們的眼前,卻無法進入我們的心靈,閱讀也只能無奈地墮至雨過無痕的境地。張國領以他無功利的寫作理想,沉入日常生活,但又不為其所困,以心靈的體驗和文化的投射,使作品具備了豐富的社會內容和深刻的社會意義,緊緊地扣住一個特定時代的脈搏,真實地體現(xiàn)了大多數(shù)人的心愿,給作品注入了特有的重量。
一、體驗與生活的同步在場
張國領的寫作原則是,想寫就寫,不想寫時就不動筆。這種隨心所致,有感才發(fā)的寫作狀態(tài),其實來自于他的寫作姿勢,這就是從“為普通人寫作”轉化為“以普通人身份寫作”。在生活中,他兼有三重身份。他是一名入伍三十多年的軍人,從一名小兵到如今的大校;是社會的一分子,感受和關注著世上的冷暖;又是家庭的重要成員,是丈夫以及父
親。張國領時常會說,他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,因為他自入伍以來,沒帶過兵,沒打過仗,在訓練場上的時間也極為有限,只是在案前與文字、詞語打交道。在極為嚴格的意義上,我認同張國領這一自我定位。的確,張國領之肉身一直游蕩在營區(qū)上空,少有與純粹的營區(qū)大地作堅實的擁抱。然而,張國領的靈魂卻無時不在營區(qū)、不在兵們身邊心間行走。從兵齡到級別,他與兵們有著巨大的外在區(qū)別,但他的心總是和兵們在一起。這種身離心連的親和,得益于他以純正軍人的情感、理想以及文化,注視、體驗和讀解當下軍人的生存境遇和心靈指向。
我們不難看到,張國領一直存有警惕心理,恐自己不知營區(qū)之事,不解兵們之心,還自以為一切明察秋毫。因而,他總盡可能全身心地進入營區(qū)走近兵們,以空靈之心去感受,以謙虛之勢去溝通。即使是遠望和近觀,他也采取平視的角度,選好一個平等的支點。他真誠而樸實地丟棄外在的身份和地位,以普通一兵返回營區(qū),和兵們平等地相處交流。更為重要的是,他的心靈一刻也不敢離開營區(qū)和兵們,執(zhí)著而老實地尋找溝通和體察的心靈暗合之道。如此一來,他有關回憶從軍之事的和訴說營區(qū)故事及人物的作品中,張國領回憶者的身份已銷聲匿跡,不是一個寫作者,更不是一個旁觀者,他潛回到寫作的營區(qū)或兵們中間,寫作只作為讓我們回到往日或生活的引領者。這些作品,沒現(xiàn)出現(xiàn)時光和生命的歷程過濾或美化某些細節(jié)和情緒,沒有自以為是的猜測,而是處處閃現(xiàn)現(xiàn)場感的質地。我們的感覺就是,張國領把我們帶到了他的過去,指著某一個場面或片斷對我們說,看吧!而他,則悄無聲息地走開,任由我們零距離地親近感知。
所以,當我們閱讀時,我們很容易忘記自己是個閱讀者,因為紙上文字已變?yōu)楝F(xiàn)實生活。這種審美感覺帶來的結果是,不知兵事兵心兵情的閱讀者,暢然進入了一個新鮮而真實的世界,能夠與營區(qū)和兵們進行無障礙的交流。他們感知了兵們最日常化的生活,明白了營區(qū)雖是一個特殊的世界,但同時也是他們熟悉的空間。《遙遠的笛聲》中的洪老兵,渾身的兵味和過硬的軍事素質,讓我們看到了一名真正軍人的形象。然而,他到部隊的目的,就是為能討個媳婦。部隊的條令條例,不能讓他
任意放飛愛情,他只能以笛聲進行著他苦澀又美好的愛情故事。人性的溫暖,使得洪老兵最終如愿以償。《兩個士兵的故事》里,一個士兵因為自己無償?shù)鼐璜I了骨髓,而感到無比的榮光和自豪,戰(zhàn)友們也報以熱情的支持和濃濃的羨慕,病方轉送來的酬金被這個兵謝絕了。而另一個士兵因患白血病需要骨髓,但好不容易找到的捐獻方卻提出高額的補償費。這一個士兵失去了一次難得的康復機會,可他和戰(zhàn)友沒有埋怨任何人,有的只是惋惜。
軍人有其特殊的一面,但也不失普通人的生活細節(jié)和情感。在他們的心中,營區(qū)的形象由平面成為立體,外在生活豐富多彩內心世界充盈多味,褪去了原有的呆板甚至是鐵板一塊的偏見。對營區(qū)和兵們有了全方位真正了解,會使他們更能體會營區(qū)的魅力和軍人的可貴。而之于兵們或者曾經(jīng)為兵的讀者,其心靈受到原生態(tài)喜怒哀樂的撞擊。他們目睹了自己真實的生活或情感,或者引發(fā)了他們的心靈共鳴。他們不在乎語言的顏色,敘述的策略,以及作品是否經(jīng)典,看重的是感覺的通融,情緒的默契,心弦的震顫。也許,他們有許多的說不清,可能有快樂激昂,也可能傷感痛楚,但他們發(fā)現(xiàn)有某種堅硬或柔軟的東西壓在心靈,甚至在靈魂上留了胎記般的印跡。
作為寫作者,張國領總是積極地從情感返回理性,從現(xiàn)象返回精神。他與兵們在一起閑談玩耍,同時,又在不停地追問。那些營區(qū)風景兵們小事,在他的筆下變得十分的有意味。在《養(yǎng)豬的記憶》、《窩囊事兒》、《打背包》和《哨所》這樣的作品中,他理智地阻止記憶的變形和敘述的陷阱,以抱樸還素之心作最大限度的還原。我們看不到回望者的自喜得意,看不到注視者的隔靴搔癢,更沒有經(jīng)歷者無端的說三道四。他把生活中的一切,包括那些或尷尬或蒙羞或失意,不加修飾地一一道來和盤托出。他的這種率真,常常讓我們的閱讀揮不去緊張感,一種因山抹微云般的絲憂淡愁和內心的不安所造成的緊張感。他將生活當有的意味帶進字里行間,作品凝成的重量,讓我們無法輕松起來。營區(qū)在張國領的筆下,常常似乎少了營區(qū)的個性,沒有我們期待的軍營文化的身影。他以及兵們的生活,也時常是與軍事無關的生活。不可否認,這與他的
生活經(jīng)歷有關。但,我們還是窺探到個中的隱秘所在。比如《養(yǎng)豬的記憶》,通篇是在講述他當兵時養(yǎng)豬的故事,生動而有趣。養(yǎng)豬,尤其是在營區(qū)外養(yǎng)豬,表面上看,已與他在鄉(xiāng)村的生活沒什么兩樣。可就是這樣一個穿著軍裝的養(yǎng)豬人,卻寫下了數(shù)十篇槍桿味濃的詩歌。正所謂,“詩者,在心為志,發(fā)言為詩”。詩歌是心靈是忠實的伙伴,寫詩可理解為一種愛好,但作什么的詩,則來自于心靈最為激越的跳動。養(yǎng)豬和寫槍桿味詩,因為張國領的某種渴望而合情合理的建立起聯(lián)系。踟躅于遠離真正軍人的生活,關注軍人非軍事化的生存方式,是現(xiàn)實給予張國領以及許多軍人的無奈。張國領常常地體味這種無奈。因而,他有關軍營和軍人的文字,鮮活靈動的生活表層下,是軍人難以壓抑的騷動匯聚的經(jīng)年不息的暗流。軍人在追問軍人應有的生存方式,以及真正的價值所在。就像養(yǎng)豬的兵,心中涌動的卻是對戰(zhàn)場,對血與火,對軍人榮譽的向往。樹起一個對立面,或者盡可能地拉開距離,那么這樣的守望總是更加的濃烈和強勁。這是張國領建立的一種守望方式,不是惟一的,也未必是最好的,但至少是可值得我們參詳?shù)摹?/P>
二、“平和中的焦慮”的書寫與訴求
應當說,張國領的散文集《和平的守望》壓在我們心頭最重的是,當下軍人“平和中的焦慮”。軍人是為戰(zhàn)爭而存在的,和平,是軍人的最高理想,為了和平,軍人可以犧牲一切。然而,面對和平,少去了戰(zhàn)爭的洗禮,遠離了槍林彈雨,軍人又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守望戰(zhàn)爭。朱蘇進以虛構的敘述,言說軍人在絕望中誕生的精神,便得軍人的處境和心境走向兩個極端——過度的壓抑和完美的理想化。張國領則不然,他剝離了個性化的想象,不墜入絕對對立的任何一極,才得以觸摸到現(xiàn)今軍人真實的心理情緒——平和中的焦慮。戰(zhàn)爭成為營區(qū)生活的背景,不管是近還是遠,依然還只是背景。軍人特有的價值觀、榮譽觀等角色文化心理,蝸居于心靈深處的一隅,時而處于潛伏狀態(tài),時而躍起舞蹈。焦慮的情緒,始終存在,但時隱時現(xiàn),時強時弱。《天邊的戰(zhàn)爭》,是焦慮情緒爆發(fā)的文本。不聞現(xiàn)實的槍炮聲,不見現(xiàn)實的硝煙,只是從現(xiàn)代傳媒以技術切割方式傳送的戰(zhàn)爭消息,因為現(xiàn)實距離和心理距離的雙重疏遠,
早已失去了眾多可以刺激心靈的元素。但軍人還是焦慮了。世界并不太平,軍人還遠遠不可能預見戰(zhàn)爭消失于社會生活的那一天,這是焦慮;如果中國軍人有一天不得已遇上戰(zhàn)事,當有怎樣的表現(xiàn),這是焦慮;戰(zhàn)爭只在天邊,中國的軍人還在如農(nóng)家大院有相似氣息的營區(qū)里平淡呼吸,這也是焦慮。不管如何,軍人們的焦慮,因為他們固有的角色和精神特質,與一般人是不一樣的,程度上有區(qū)別,內容上更具個性。而在普通營區(qū)的普通軍人,這一點尤為的明顯。軍人因為平和平淡而找不到體認軍人價值的坐標,以及那份向往戰(zhàn)場上所耀眼的精神光芒,軍人的生存境遇和生存方式,遇到前所未有,難以釋懷的困惑,這便是張國領所表達的“平和中的焦慮”。
“平和中的焦慮”,因為沉浮和搖擺,時常會讓軍人陷入困惑,直至難以解開一些最基礎的命題。《哨兵》中,張國領聽到一個男子的埋怨,說他兒子“去了兩年了,不是訓練就是站哨,本想讓他到部隊接受鍛煉的,沒想到在山溝里站了兩年哨,沒多大出息。”張國領馬上開導這位男子,說只有好哨兵,才會有我們安寧的生活,一個士兵站好哨,是光榮而神圣的,自然也是一種鍛煉,更是有出息的表現(xiàn)。在這里,士兵的父親和張國領沒有用“上哨”而是用的“站哨”。上,是一個富于動詞和指向性的詞語,意在于動作;站,是一種靜止式的動作,更傾向于一個安詳平靜的狀態(tài)。士兵的父親是由于對軍人不理解,而張國領則因為內心的焦慮所致。這樣的焦慮,讓他少不了一些迷茫。因而,他對自己的說服失去了自信,不能肯定那士兵的父親能否真正明白他話中的意思。這樣的焦慮,也會蔓延到張國領以及軍人們的日常生活中。比如,在《和平的守望》所展現(xiàn)的日常生活,常常會有軍事性的話語躍然而出,用得恰到好處,用出了兵味。也就是說,無論軍人走到哪里,只要是軍人,那么因軍營文化和軍人情結所生成的兵味,是無法隱去的。軍人在行為上無法進入軍事的氛圍,只能是以語言作為一種補償,并試圖消解焦慮的攻擊。
三、抱守原生態(tài)的平民意識
堅守平民意識,是一種不為文學而文學的創(chuàng)作理想和立場,充滿親
切而感動的人文關懷,回到了文學最為堅實的精神之路。張國領看似在朝著這一方向努力,其實不然。面對軍人的角色,他始終讓自己是普通一兵,至少是在心靈和情感上。走上社會步入民間,以一種方式回到了平民之中。我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,但他的這種方式是那樣的自然,得以無縫鏈接。或許,他說得對,他骨子里就是一個平民,那些外在的東西,只是一件衣裳。我以為,當我們說某位作家有平民意識或平民情結時,實際上這樣的“有”,是十分令人懷疑的。因為,更多的時候,這樣的“有”,不是與生俱來的,是后天性的熏染或由外到內的轉化。當下的文學,在呼喚平民意識的粉墨登場,只因為沒有才要注入。只要是注入,無論是自愿還是迫于壓力,更多的時候,只會飄忽在目光中,雜揉進文字里。但張國領不是這樣,他不敢不愿更無法驅趕或剿殺他的平民基因。這樣的好處是,他沒有辦法也不習慣讓自己站在一高處俯瞰老百姓,他也生不出對社會底層人物的憐憫慈善之心,更不需要真誠但刻意地走進弱勢群體,甚至沒有愿意充當小人物的代言人的想法。他是一個普通的家庭成員,普通的丈夫和父親,更是鄉(xiāng)村大家庭中最不忘本的一員。走出家門,走出營區(qū),他又總是自覺而誠實地成為街頭巷尾的普通人,可以和外來務工人員說笑打鬧。他與普通人的區(qū)別只在于,比身邊心中的普通人多了一種表達的途徑。他已分不清生活與寫作的界限,生活走到了他的筆下,寫作成為生活的一個細節(jié)。他分不清自我訴說和替他人代言的差別,寫的是自己,呈現(xiàn)的卻是他人,看是在為他人言說,卻還是敘述自己。
在一定意義上,張國領的寫作是絕對化或純粹性的平民意識寫作。這樣的定位,也許值得商榷。但其作品中所蘊含的平民意識和溫暖的人文關懷,成為另一種重量,已是事實。
故鄉(xiāng),是軍人永遠的心靈家園,也是軍中文人繞不開或不忍忽略的寫作資源。張國領也不例外。不過,無論是在記憶中重返故鄉(xiāng)還是讓雙腳踏上鄉(xiāng)土,張國領的情感總是酸楚而憂傷的。痛感,成為他的情感基調。當他身居京城,被鋼筋水泥等純物質包圍之時,思念起家鄉(xiāng)的河,似乎應該有夢入桃花源之感。可是,張國領做不到。《故鄉(xiāng)的河》,是讓
他的靈魂以及肉身回到了故鄉(xiāng)。但這些河,過去留給他的是畏懼,后來又是可怕,最后是無盡的失落。張國領沒有太多的樂趣記憶和歡愉親切,彌漫其中的多為傷感和揪心。他并沒有真正走出故鄉(xiāng),更沒有走離鄉(xiāng)親們,因而他心中裝著的是鄉(xiāng)村和鄉(xiāng)親們最真實的生活和情感,還有對鄉(xiāng)村和鄉(xiāng)親們?yōu)榱松娑坏脼橹哪承┬袨槎笸罂鄧@。這不是無病呻吟,也不是佯裝姿態(tài),全然從他心靈中自然流出。
作為一名軍人,張國領關注營區(qū)和兵們,但也用心聆聽民間的聲音。軍人,本就處在營區(qū)、家庭和社會的三重空間里,只不過張國領的心更為敏感一些,更為柔軟一些。在《和平的守望》中有不少的篇什都是有關家庭和社會的,但最讓我看重的是《雪中的心情》。這是張國領從文學回到生活,回到他所在意的民間最到位的作品。潔白的雪,有種純凈純美的意境。張國領像許多詩人一樣,曾醉迷于雪的美妙和神韻。為了贊美雪,他用盡了世上一切可以用的詞語。剛當兵時,也將巡邏時留在身后雪地上的腳印化作了神性的詩行。可是因為妻子,因為許多和妻子一樣的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,在某一天晚上,他突然恨起雪來。漫天飛舞,難得一見的奇幻雪景,給妻子的是連續(xù)十五個小時的高強度清掃工作。因為對妻子的愛,張國領不由自主地與雪化友為敵。是的,張國領沒有提到對妻子的愛有多真多醇多深,但對于雪的情感的急轉而下,勝過了有關愛的所有語言和行動的表白。更值得稱道的是,張國領沒有徘徊在小我和小愛的私家花園里。因為妻子,他想到了和妻子一樣的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。雪,是美的,也的確給許多人帶來了美感和快意,但同時又給另一部分人帶來了傷害。說到底,張國領并非厭惡雪,而是與平民連體連心的靈魂,在雪的映照下,閃耀了生命中的光芒。與雪,其實沒有關系。所以,才有了張國領對民間群體的同呼吸心貼心的相處,并將這種平民意識在作品中不斷地張揚,不惜氣力,不吝情感。因為真誠,因為靈魂的擁抱,我們在作品中溫暖起來。
(北喬:原名朱鋼,著名青年批評家,現(xiàn)供職于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