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書院不是“盤”下名號來掙錢的
——訪臺灣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前院長黃一農
黃一農簡介
黃一農是臺灣著名的科技史學者,祖籍福建安溪縣,1956年出生于臺灣,1977年畢業于新竹清華大學物理學系,1985年獲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學博士學位。自1987年“由理轉文”,在新竹清華大學工作至今,曾任人文社會學院院長。黃一農曾任荷蘭萊頓大學首屆“胡適漢學訪問講座教授”、香港大學及香港理工大學榮譽教授、北京清華大學長江學者講座教授、中國科學院名譽研究員等。黃一農的研究領域所涉甚廣,包括科技史、中西文明交流史、明末清初史、術數史、軍事史、海洋探險史等,2006年被選為臺灣“中央研究院”院士。代表作有《二重奏:紅學與清史的對話》《兩頭蛇: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》《社會天文學史十講》等。
曾任臺灣新竹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的黃一農履歷很是傳奇:1977年畢業于新竹清華大學物理學系,1985年獲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學博士學位,而后于馬薩諸塞州大學從事天文學研究,在Nature、Science等權威期刊發表過論文,1987年改行,回到新竹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任教,歷任教授、副教務長、院長。
從物理到天文再到人文,近日在中山大學嶺南文化研究院遇到黃一農,年屆六旬的他正在演講“e考據與文史研究的新機遇”,要用大數據來研究文史。
在接受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專訪時,黃一農笑著說:“我上中學時,數學競賽經常拿第一名,但對文史特別感興趣。別的同學補課都學數學、英語,我卻在老先生那里學老子、莊子。”理工男的人文之路,大概從這時就埋下了種子。
曾經升學要考儒家經典,現在課本縮減文言文比例
黃一農出生于1956年,在他念書的年代,臺灣中小學有一本專門教材,教儒家經典等中國傳統文化,而且升學必考。但黃一農還覺得不過癮:“當時臺北車站對面有一片老房子,是一群舊式文人在那里辦傳統文化的補習班。一間大平房,上面是一張先生的桌子,下面是一把把學生的椅子,我就自己報名去學老子、莊子。”
從小理科成績優異,在父母的期望下,黃一農開啟了“學霸”模式:高考就填了一個志愿,順利考入當時臺灣理工科最好的新竹清華大學念物理;本科畢業后,跟隨留學潮到美國念物理,“覺得自己能解決愛因斯坦都沒搞定的問題”;后來轉學天文,導師來自NASA,“師祖和師叔祖都是諾獎得主”……
如果沿著這條路,不出意外,黃一農會成為一名科學家,但轉折發生于1986年。當時新竹清華大學新建人文社科學院,下設歷史研究所,希望在一個理工科大學里增加人文的對話,急招有理工科背景的學者來主持科學技術史。從小熱愛文史的黃一農沒有猶豫,1987年回到臺灣,一個從高中開始就沒有系統學過文科課程的人,就這樣轉型了。
“現在回想,這得益于我小時候所受的國學教育,如果沒有這個基礎,轉型是天方夜譚。”黃一農回憶,曾經臺灣的高中有《文化基本教材》,是必修課,現在變成了選修課;大學有“國文課”,要學文言文,有的教材還是教授親自編寫,“現在也沒有了”。
今年9月23日,臺灣教育部門確定,在高中語文課本中,文言文的比例由55%下降至35%~45%。而從今年9月起,大陸的人教版語文教材,小學古詩文總數增加了80%,初中古詩文總篇數占到全部課文的51.7%。
“臺灣在拋棄傳統,大陸在恢復傳統。”黃一農說,“我父親那一輩,沒受過什么教育,但他寫書信的通順程度,比我現在帶的研究生都好太多。臺灣年輕人對古典文獻的掌握程度一代不如一代。”
讀書要“讀架”,用大數據研究《紅樓夢》
黃一農的研究領域十分廣博且建樹頗多:秦漢簡牘、敦煌學、科技史、中西方文化交流……有人戲稱:“黃教授殺入一個領域,那個領域就風聲鶴唳。”
剛到新竹清華大學時,由于沒有文科學術經歷,第一學期,黃一農不被允許教課,卻成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,“我搬一把椅子坐在圖書館的書架前,人家讀書,我‘讀架’”。
“讀架”,這是黃一農的獨門秘籍。一整套叢書在眼前擺滿了一個書架,他先讀第一本,看這套書是怎么編的,再讀最后一本,看有沒有索引系統,再中間抽幾本讀,看如何呈現。“很多人看完書后留下的是知識點,我掌握的是一張知識地圖。那時還沒有大數據,但我在腦子里迅速建立了自己的知識庫,可以‘速讀’古書。以后研究問題,很清楚去哪里找答案。”說到這里,黃一農不無得意。就這樣,從來沒學過文史的他只花了4年時間就升為正教授,用19年成為臺灣“中央研究院”院士。
最近六七年,黃一農在研究《紅樓夢》,想知道曹雪芹究竟是在什么背景下寫出了這本曠世小說。“有人說,既然是小說就何必糾結背景,但我要找證據,很多東西沒有親身經歷過,是編不出來的”。
“元妃省親”是《紅樓夢》中的一個重要情節,但一入宮門深似海,當朝后妃是不允許回家的,曹雪芹為什么這樣寫?黃一農告訴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,自己找到了答案:乾隆即位當年,年號尚未更換,仍為雍正十三年,特許太妃太嬪(即康熙的后妃)可以回家省親,這在歷史上是第一次。
黃一農接著調查發現,第一個回家省親的女子姓王,而這位妃子的孫子和曹雪芹的表哥是連襟。“當時有個顯赫的家族,納蘭家族,家中豪富,但男丁稀少,只有6個女孩子和1個男孩子養在一個園子里,像不像大觀園?這6個女孩中,大女兒嫁給了曹雪芹的表哥,二女兒嫁給了王姓妃子的孫子,還有的嫁給了乾隆、乾隆皇后的弟弟等。王姓妃子是漢人,入宮幾十年沒有和家人聯絡。但在乾隆第三次南巡時,她跟著一起去了,還在江南見到了父母。”
“這不得不讓人相信,小說情節和這位妃子有關。更巧合的是,據史料記載,她的父親名叫王國政——在小說中,元妃的母親姓王,父親名政。”黃一農就像一名偵探,在浩瀚的史料中尋找蛛絲馬跡。
黃一農感慨:“現在《紅樓夢》進入了大陸的語文課本,但在臺灣已經沒有什么人研究。我在香港理工大學開過一門講《紅樓夢》的研究生課程,蠻受歡迎,就想在(新竹)清華大學也開一個。結果,全校只有10個人選課,問他們讀過《紅樓夢》嗎?一個都沒有。”
發Nature、Science沒有什么了不起,傳統文化才是競爭力
“說起來很悲哀,現在兩岸都在追求Nature、Science,這些我在美國都發過啊,沒有什么了不起,美國的一流大學根本不在乎。那些排行榜都是商業公司做的,大學卻被牽著鼻子走。”黃一農說,“你在北京、廣州、臺北、東京、首爾的街頭,隨便問一個年輕人,他們感興趣的東西其實差不多,其中傳統文化所占的比例很小。但這正是我們需要努力的地方——屬于我們的傳統,正是和別人拉開距離的關鍵。”
今年年初,央視《中國詩詞大會》讓黃一農感到震驚:“傳統文化在大陸居然能變成綜藝節目,純粹的知識居然能吸引大眾!簡直羨慕嫉妒!大陸在把傳統文化變成普通人喜愛的節目方面,已經走在了前面,可以成為榜樣。”不過,他也同時指出,這一類節目讓人看到的是知識的絕對性,給出的是標準答案,對文化的體驗和思辨尚顯不足。
關注到大陸的“國學熱”和“書院熱”,黃一農介紹,臺灣也有書院,絕大部分是民間自發的公益組織,由地方文史工作者主持。從2000年到2010年左右,“讀經班”在臺灣一度如火如荼,家長熱衷將學齡前兒童送到這里,學習《論語》《大學》《中庸》等傳統經典。孩子們通過考試,還能獲得相關“認證”,盡管對升學沒有任何用處,家長們仍然十分重視。這類國學班通常是公益的,不收費。
黃一農認為,任何事情做到一定程度都可能劍走偏鋒。大陸一些書院的商業氣息較重,企業家們來這里想提高文化素養,或者附庸風雅;但換一個角度看,這也證明了一個社會正在重視傳統的價值、文化的意義。“所以,我們更需要有人來‘導正’,讓真正有興趣接觸傳統文化的人,能在健康的氛圍中學習與成長,而不使之成為一種產業。”
黃一農強調,書院在某種程度上應該保持公益性,不要把古代某個書院的名號或房子“盤”下來當招牌,干的卻是掙錢的事。“書院要自給自足,但千萬要拿捏好分寸,政府、科研院校在其中應盡到社會責任。”
來源:中國青年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