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,夕陽西下,旁邊的云彩熱得像在烤火爐。
勞累一天的農(nóng)家人,誰家不是將飯桌搬到院子里,來一場露天晚宴呢?
屋子里又熱又悶,庭院里設(shè)宴,偷得一席涼風(fēng),多舒暢。
三伏天,陽光最盛,大地如蒸。
玉米瘋了似的拔節(jié)躥高,雜草也跟著泛濫起來,跟玉米爭奪著陽光和肥料。
放暑假的我,被父母拽到玉米地里拔草。
半人多高的玉米稈,人蹲在里面,完全淹沒在一片綠色里。
下午的日光依舊毒辣,如同利劍一般穿過寬大支棱的玉米葉,肆意襲擊著勞作的農(nóng)人。
太陽公公磨磨唧唧地靠近田野,西邊的云彩害羞似的泛起霞光。
我直起身子,對父母說:“該回家吃飯了吧。”
父親與夕陽對視了一下,又看了看我被汗水濕透的上衣,發(fā)出了指令,“這畦地拔到頭就走。”
晚霞變得色彩斑斕,似乎飄來飯菜的香味。
勝利即在眼前,我拔起草來格外起勁。
兩只手左右開弓,左手?jǐn)]起一顆狗尾巴草,右手抓起一撮馬齒莧,越拔越快,沖鋒在前。
最不愿碰到的是茅草,根扎得特別深,我略顯稚嫩的手根本拔不動,本想偷個懶,放它一條生路。
父親粗壯的大手恰到好處地伸過來,將它連根拔起,還帶出一盤泥土,使勁抖落掉,順手拋到了地邊。
父親告訴我,這種草頑強得很,如不把根上帶的土弄干凈,過不了幾日,它還會把根扎下去,重新活過來。
斬草要除根,不僅如此,根上的泥土也要去除,才能阻止它死而復(fù)生。
做事就要做到扎實徹底,如果淺嘗輒止,可能連草都拔不干凈。
勞動中親證的道理,真的可以記一輩子。
拔完草,我與父母在地頭勝利會師。
踏上自行車,飛快地朝家的方向狂奔。
出門的時候,我跟在最后面;回家的時候,我則沖在最前面。
奶奶在家里堅守陣地,早已把飯做好。
鍋在灶臺上溫著,灶膛中奄奄一息的柴火灰,正站好它的最后一班崗,以溫而不熱的飯菜等著我們來吃。
晚宴開始前,更迫切的不是吃飯而是解渴。
父親從水桶里撈起一個大西瓜。
水是從壓水井里抽出來的清涼的地下水。
西瓜在水桶里泡冷水澡,待了整整一個下午。
父親拿起菜刀,手起刀落,“咔嚓”一聲,西瓜裂成兩半,如同兩個通紅的夕陽。
父親將西瓜切成一角一角的,兩邊低、中間高。
我會拿中間最高的三塊,先送給奶奶吃,然后再自己吃。
咬一口下去,甘甜清涼從牙齒順著食道,一直浸潤到腸胃,那是大地深處的自然平和的涼。
一個大西瓜,你一塊,我一塊,不多會兒只剩下一堆瓜皮,上面印著的齒痕,見證著給每個人補充的水分。
開飯前,奶奶的飯菜我先用碗盛出來,給她端到單獨的小桌上。
奶奶吃得慢,不愿和我們坐在一起吃。
孝者,順也。
順著奶奶的意,怎么得勁兒怎么吃。
香噴噴的大白饅頭,一大盤子青菜,再加上一碟小咸菜,每人一碗稀飯,便是晚宴的整個菜單。
一家三口繞圓桌圍坐一圈,三雙筷子同時伸進一個盤子里夾菜,吃得激情飛揚、酣暢淋漓。
幾個來回,那盤青菜就見底了,這時能聽到筷子碰觸盤底發(fā)出的響聲。
父親還想夾菜,母親一個眼神瞟過去,父親的筷子便轉(zhuǎn)向了咸菜。
母親的意思很明確,想讓她的兒子多吃點帶油水的菜。
干了一天的活,流了不知多少汗,喝了不知多少水,似乎身上的水分全部循環(huán)一遍。
這時,不論吃什么都覺得香甜,醬油腌漬的咸菜疙瘩也是極下飯的。
記得看過一本養(yǎng)生方面的書,說“運動、出汗之后,身上的毛孔打開,體內(nèi)的腸胃虛空,吃什么都補,吃個窩窩頭都補。”
我想是對的。
只有身體有饑餓感的時候,吃進去的東西才能轉(zhuǎn)化為需要的營養(yǎng)。
火燒云靜悄悄地落著,天色愈發(fā)幽暗,星星越來越多,越來越亮。
我和父母享受完晚宴。三個碗、一個盤子,就像一只只空空的大手對著溫柔的夜色,盛滿星光。
奶奶依舊在享受她的晚宴,輕輕端起碗,不緊不慢地喝一口稀飯,一絲微弱的聲音都聽不見。
那是她在咀嚼回味時光。
夜色越來越陳舊。等奶奶吃完飯,我們還坐在馬扎上,不愿散去。
美味的飯食在肚子里慢慢發(fā)酵,一天的勞累一點點從身上剝離,不知躲在哪里的小蟲輕彈吟唱。
等坐夠了,身體想動彈的時候,把碗盤洗了,將飯桌撤了,晚宴正式落幕。
搬起剛剛坐過的馬扎,拿個蒲扇,邊走邊撲打著蚊子,溜達到大街上乘涼。
如果來得遲了些,街坊們肯定會問,“今晚做的什么好吃的,咋才出來呢?”
父親往往笑而不語。
如今,笑而不語的父親和吃飯不出一點聲響的奶奶,去了另一個世界。
夏日依然炎熱,云霞依然在西邊天燃燒。
現(xiàn)在再也不用到玉米地里拔草流汗,可是一個不大的西瓜,我和母親連一半都吃不上。
空曠的院子,略顯大的圓桌,晚宴除了青菜,樣數(shù)更多了,只是吃飯的人少了,也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