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哥大訪學也許是天意。80多年前,我的姥爺受河北省教育廳委派,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和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習;2012年,我去往倫敦,如今又來到紐約,看起來天馬行空,沒想到兜兜轉轉,竟始終在追隨先輩的足跡。
初到美國,首要任務是安家落戶,咬咬牙住在校園邊,打定主意物盡其用,最大程度享受世界名校的免費資源:圖書館、報告廳,查資料、聽講座……讓高額房租,物有所值!
這學期我選了“心理分析與建筑”。
心理與建筑課老師阿黛爾畢業于麻省理工,擁有醫學和哲學兩個博士學位。第一次上課,她一襲棗紅色真絲長裙,水妖般濃密的黑色長發披散在白皙的肩膀上,流露出迷人的豐腴。阿黛爾成長于紐約南部的布魯克林,工作在曼哈頓,是地道紐約人,卻總把“我父親在捷克的時候”掛在嘴邊。這些美國人似乎在著力突出自己文化背景的多元性。雖然同時在哥大和紐約大學授課,但阿黛爾的正職是執業精神分析師。上她的課可千萬不能走神兒,這位心理學家特別善于觀察微表情,稍有恍惚就會被抓個正著,盯著你說:“有問題嗎?我看你搖晃身體,好像不耐煩了。”這不僅由于老師觀察力敏銳,也不是對我格外關心,而是因為,選課的人太少——只有一名學生!老師、學生,加上我這個訪學,整個教室里只坐著三個人。因為開課時間晚,第一堂課總共也只有三名學生,課后海量閱讀又嚇退兩人,所以現在正式登記選課的學生只剩下一名。我因為喜歡建筑,好歹還讀過幾頁弗洛伊德,所以咬著牙把一周近百頁的閱讀堅持了下來。這門課氣氛特別好,每堂課三個人坐成小三角,少了誰的參與都難以穩固。老師賣力講、學生認真聽、積極說。作為寶貴的三分之一,就連我這個旁聽生也成了名正言順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頭幾節課以弗洛伊德理論分析繪畫和建筑作品,再結合病例加深印象。雖然內容不深,但頗有一些心理學專業用詞。這些詞,平常讀文獻、做閱讀沒問題,但要課堂聽講、即時領會還是有點挑戰。比如這一堂,講弗洛伊德和“自戀”,從納西瑟斯說到老師16歲第一次穿比基尼時就遭受了異樣的眼光;然后分析普桑的畫作《艾柯與納西瑟斯》。我跟著老師一邊欣賞一邊回憶希臘神話:回聲女神、俊美少年、眼淚的泉水……講著講著,重點過渡到了不祥的預言和蛇。這時,偉大的《拉奧孔》立刻在腦海中浮現——講完繪畫講雕塑,多么合情合理的過渡!我興致勃勃地打著腹稿準備發言。然而,接下來卻怎么也接不上了。一邊聽一邊腦海里中英對照,聽啊聽啊聽啊……都上下五千年了才反應過來:老師不斷重復的那個詞是Oedipus(俄狄浦斯)!……
全身心投入課程的好處是,交流欲望完勝語言障礙。在小小的課堂上,誰都不能也不愿裝聾作啞置身事外。我拿出十二分努力好好學習,課前預習讀文獻,課上聽講看板書,課后積極提問題,認真努力不怠慢。幾次下來,自覺無論反應速度還是學術口語都精進不少——說起咱這大把年紀出國當學生,如果真有了些進步,那一定是被逼的!
想在異國校園生活中有所獲益,不逼自己還真是不行。如今出國的訪學基本都有博士學位,對課程也多半抱著聽一兩節、參觀學習的態度,未必從頭跟到尾。按理說一不要學分、二不要成績,旁聽應該不難,但選起課來才發現沒有想象的簡單。
首先,得準備好聽外國人講英語……注意,是外國人,不是美國人!指望隨便走進一間教室,坐下來就跟著純正美語練聽力?這樣的如意算盤不好打。世界名校網羅的都是世界名師,他們來自五湖四海,說著五花八門的“英語”。這位教授搖頭晃腦,滿口咖喱飄香;那位老師嗓門洪亮,一聽就是帕瓦羅蒂的老鄉——雖然你早已對他們的名字耳熟能詳,與他們的文字神交已久,但見了面卻發現:想拉個家常“今天天氣哈哈哈”都困難。必須調動肢體語言,指手畫腳、眉目傳情,稍微含蓄內斂就會尷尬地敗下陣來。同理,越是好學校國際學生越多,對他們來說英語也是外語。比較起來,我們中國人的中式英語倒還順耳,音節之間分得很開,慢是慢點,但很清楚。那來自印巴、斯拉夫語系的同學就不一樣了,有腔有調有卷舌,還行云流水從不打磕絆。他們發言時,我總是不斷暗自揣測,這老兄是不是已經切換母語了?“外國英語”聽多了還會留下余音裊裊、繞梁三日的后遺癥。所以想練聽力,與其聽一群老外說外語,還不如回家對著字幕看美劇。
找到適合自己的專業課是第二道難關。哥大所有課程都進了數據庫,供學生自行搜索。公共課好找,但多半針對本科生,不僅缺乏互動,教室也人滿為患——你怎么好意思自己占著座,眼看學生趴在走道上做筆記呢?專業課規模小、重參與,但需要把大量時間耗在繁重的閱讀上。如果沒有預習去“裸聽”,必定形同木偶、顆粒無收。還有一類課特別熱門也非常神秘,不僅不公開上課地點,還列著好幾十行須知:對專業背景、操作技能、待購參考書等都有要求。符合條件者得給任課教師本人發信,寫明申請選課的原因、目的、對擬討論問題的設想等。必須施展十二分辯才,說清楚自己的優勢特別是能為老師和同學們帶來什么樣的新視野,才有可能把自己成功推銷進討論組的小圈子。怎么樣?聽起來是不是很像我們的青年教師報課題?所以國外研究生講話個個頭頭是道——選課本身就提供了邏輯論證和答辯訓練。要想旁聽這類課程,訪問學者得請合作導師寫信推薦。這樣一通又是背書、又是保舉的流程走下來,如果只上一兩節就撤退可太不劃算了。
好容易在教室里獲得了位置,還要遭遇文化差異。邊吃東西邊聽課在美國很常見,看在中國人眼里卻很不舒服。學生們總是把咖啡、水果和三明治帶進教室。第一次聽全球媒體課,老師招呼大家去她家晚餐,我這個高齡旁聽生不好意思湊熱鬧,只能默默溜走。誰知第二次課上,竟然看到一大盒曲奇公然在課桌間傳來傳去。我坐在后面盯著看稀奇,對面的男生以為是眼饞,擠眉弄眼地讓我過去拿,最后前排女生看不下去,干脆給我遞了過來!我自然是不會吃的。餐盒在手邊停了一會兒,高傲矜持的女教授竟然走過來示意我拿一塊餅干,隨后抓起盒子傳向別處。沒想到按照中國習慣乖乖守規矩的我,卻成了擾亂秩序的異端。
不單課上有小吃,哥大教師學院甚至把學術例會開成了餐會。每周四中午都會有專題講座,同時提供豐盛的午餐。大家抬頭看看演示文稿,低頭啃啃三明治,耳朵嘴巴都不閑。既獲得了精神食糧,又滿足了口腹之欲。不能不承認,有些人聽會確實是沖著傳說中的免費午餐去的——比如我,但會后獲得滿足的,卻絕不僅僅是肚子。開會的目的就是傳播思想、交流信息,通過午餐會吸引了眾多聽眾,教師學院投入的可樂三明治沒有白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