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在世,會有很多際遇,在偶然與必然之間,決定著我們的生命走向。
我生于北京,兩歲時,做部長秘書的父親因部長被劃歸“彭德懷反革命集團”成員,而成了“右傾機會主義分子”,受到開除黨籍、行政降級處分,并被下放內蒙,到一個“交通閉塞環境艱苦”的地方接受鍛煉。1960年的冬天,母親帶著只有兩歲的我和六歲的姐姐,跟著父親來到了錫林郭勒大草原。父母親先是被安排在錫盟公署工作。在“文革”歷次的政治運動中,父母都深受沖擊。“文革”后期,先后經歷了監獄、牛棚、農村改造的父親被“落實政策”,安排到錫林郭勒盟煤礦的生產科工作。盡管此前一次次被運動沖擊,顛沛流離,遭受不公正待遇,但他毫無怨言,工作盡職盡責,很快成了深受倚重的業務骨干,在煤礦上人緣很好。工人們、基層干部們有事都愛找他。他對誰都很熱情,干什么事都是全身心的投入,盡職盡責。
1978年,我作為礦工子弟,在經歷了兩年的牧區插隊生活后,被招到煤礦做了一名礦山工人。進到煤礦后經歷了一次文化考試,在招聘的八十多人中因成績突出而受到礦里的關注。礦上政工科的同志找我談話,想讓我到煤礦子弟學校去做教師,但是,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。
少年時代的我,對未來有過許多夢想,唯獨沒有做過當教師的夢。一個重要緣由,是與自己學生時代的記憶有關。因為父親的關系,屬于“黑五類”的我在少年時嘗盡了冷眼和歧視,而其中的一些傷痛竟來自曾讓我深深愛戴和崇拜的老師。學校生活留給我的是一段并不愉快的灰白記憶。也因此,當時的我對教師職業并無好感。更何況,那時候教師的社會地位也不高,社會上廣為流傳的一句話就是:“家有二斗糧,不做孩子王。”
見我不愿做教師,礦上也沒有勉強。于是我被分配到煤礦的汽修廠學車工。我挺高興,當時覺得車工是一門很有用的技術活,比做教師強多了。可是,在汽修廠當了一段時間學徒,政工科的人又再次找上門來,還是動員我去子弟學校當教師。
礦里之所以這樣執著,是有客觀原因的。上世紀70年代,錫盟經勘探發現了極其豐富的煤炭資源。隨即,在很短時間內,大批的技術人員和煤炭工人聚集到這里,建立了一個露天開采的大型煤炭企業,并且以煤礦為中心形成了一個人口聚居區,醫院、商店、學校等基本生活設施也迅速建立起來。但是,因為建校伊始,學校里教師嚴重缺員,急需補充師資。
當時,正趕上一位女教師休產假,無奈之下,政工科干部又來跟我商量,問我能否先去代一段時間課,而且向我保證,如果感覺不喜歡,等女教師回來就放我再回汽修廠。我一想,反正是短期代課,還有退路可走,就當去體驗生活了,于是不再推辭,很快去學校報到了。
這是一所從小學到初中“一條龍”的學校,每個年級只有一個單行班。本來,學校的安排是讓我教四年級數學。當時,我的一位中學同學也在這里當老師,教語文。她私下里找我商量:“當初在學校時你就喜歡語文,我喜歡數學,咱倆換學科教吧。”她的建議讓我歡喜,就痛快地答應了。于是,我們一同找到了校領導。由此,我改教語文。
那時的我怎么也沒想到,我的人生從此與教育結緣,雖然后來幾經小變故,但最終還是延續了這一軌跡,而且越來越癡迷地愛上了這個職業。
的確,一走上講臺我就驚奇地發現,這個三尺見方的臺子似乎是有魔力的,只要踏上去,看著學生純真的、充滿期待的眼神,就感覺特別有自信,仿佛渾身的細胞都被激活了,迅速沉浸到美妙的教學世界里。
沒教多久我就意識到,我已深深喜愛上了這個職業。幾個月后,那位休產假的女教師回來了,沒有人提讓我回汽修廠的事,我也樂得繼續教下去。
教了一個學期,新的一個學年開始了,學校就把我調去教初二。一年后隨學生升入初三,我就成了畢業班的“把關”教師。那一屆學生畢業時,學校實現了“零”的突破,第一次有學生升入市里的重點高中。礦上轟動了,全校上下也揚眉吐氣。那一年,我被評為礦上的“先進工作者”和“新長征突擊手”。不久后,學校成立了校務委員會,年輕的我又成為其中的五位成員之一,參與學校教育教學的管理和決策。
那時候的我,每天心里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幸福,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被人認可和賞識。少年時代,盡管我的學習成績也不錯,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,因為政治出身的原因,我幾乎沒有得到過老師的表揚,也從未在人前有過如此的自信。我曾那么想和小伙伴們一道去參加學校組織的慰問部隊的演出,但只在學校排練了一次就被莫名其妙地除名;我曾那么羨慕同學們左臂上印有毛主席題寫的“紅衛兵”的紅色袖章,但它始終與我無緣。有一回,一個社區的地面上出現了幾條謾罵毛主席的反動標語,我和學校另外幾個同學被叫到來學校調查的“公安”面前去驗筆跡。當時正值大課間,同學們都聚集在操場上準備做廣播操。當聽到學校的大喇叭叫到我的名字,在眾目睽睽中走出隊列,被一位神情嚴肅的老師和一位“公安”帶去學校辦公室時,內心充滿了恐懼和委屈。
現在,礦上的表彰、學校的重視讓我陡然間發現,在教學這一方天地里,我可以自由地掌控自己的命運,可以自由地揮灑才情,可以愉快地與同事和學生們交往。初為人師的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價值所在,長期被壓抑的心靈因此舒展,得到了巨大的精神滿足。從那時起,這種精神滿足一直支撐著我,讓我在教育的道路上越走越堅定。

我的幸福感還來自于學生的依戀和信任。還記得,那些小學的孩子聽說我要被調到初中,不能教他們時,都流下了傷心的淚水,那一刻,我既感動又震撼,也第一次發現自己在別人心里如此重要。后來,一些其他年級的孩子都知道了我的名字。那一年開學,學校的教師工作安排公布出來,我新接手的班里的孩子知道了我將是他們的班主任,他們個個歡欣鼓舞。記得那天,當我從他們的班級門前經過時,那些純真可愛的孩子一下子涌到教室門口與我打招呼;一些同學回到家后,也早早把這個“好消息”告訴給父母。在后來與孩子們的家長的接觸中,一次次聽他們講述這些細節。這些細節一直感動著我,也讓我一次次發現教師這個角色在學生和家長心目中是如此重要!
因為這一切,年輕的我,在工作中也激情滿懷。每天晚上,我都在燈下認真備課,當時只有高中學歷的我刻苦自學,重新梳理回顧自己學過的知識,鉆研教學教法。學校所在的礦區在離城區十多里的郊外,平日住校的我,周日總是早早回到學校,讀書備課之余,總會進到教室,把自己認為對學生有幫助的名言佳句、勵志格言寫滿一黑板,并力求把每一個字都書寫得工整漂亮,我一邊抄寫著,一邊想象著第二天學生進教室時臉上的驚喜。不久我發現一個奇怪現象,很多同學周一都來得比平時早,他們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抄寫我為他們準備的內容……后來這竟成為我們班上一道獨特的“風景”。
晨練也是這樣。開始是我自己堅持晨跑,后來一些來得早的同學和我一起跑步,而且人數不斷增加。最后我就把全班同學組織起來一同晨跑。春天的原野帶著一種誘人的泥土的芳香,我們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酣暢淋漓的厚愛。
至今每每回憶起那一段青蔥歲月,我都心懷感恩,感謝那里的校長、同事和學生。如果沒有他們的肯定,我可能很難從教育工作中找到自身的價值,對教育的情感也可能不會如此熾烈和持久。以至于后來礦黨委要調我去接任煤礦團委書記一職,幾次談話,但與當初調我來學校不同的是,我堅持把自己留在了曾讓我無比眷戀的三尺講臺。
正是從自身的這段成長經歷中,我深刻地體會到,對于新教師來說,最初的職業體驗極為重要。能否從教育工作中體驗到幸福,獲得成就感,影響著他們的職業理想、職業態度乃至職業道德的形成。也因此,給年輕教師更多的支持,多賞識、多激勵,幫助他們獲取成功體驗,盡快地建立起職業信念,是我在教育管理中非常注重的一個基本理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