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家地處策武的林田灣,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,距我們家大約六華里。村子里一條小溪蜿蜒盤旋,從村中穿流而過,匆匆匯入汀江。溪水清清澈澈,晶瑩剔透,水底清晰可見有細沙、卵石。夏季的黃昏,溪面上時可看見小魚歡快地跳出水面。若是冬季的早晨,溪面上煙霧繚繞,行走在溪邊則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。
小時候,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外婆家。記得每逢大年初一這天,都會急切地盼望明天快些到來,因為大年初二就是我們兄弟去外婆家拜年的日子。姐姐和妹妹她們可羨慕得不得了。因為我們這有個習俗,女孩子是不可以去拜年的,只有等過幾天我們拜完年回家了,女孩子才能去外婆家做客。
大年初二一大早,我們吃過早飯就高高興興地提著籃子出發(fā)了。籃子里裝好了頭天晚上父親用報紙包好的拜年桔餅,包裝得整齊方正,用繩子扎緊,正上方還夾了張長條形的紅紙,煞是好看!須去拜年的親戚大約六七家,就準備六七包的桔餅。此外,籃子里還專們準備了一塊給外婆的雞腿,雞腿上面也粘貼了條紅紙,浸潤得油油的,很誘人。臨行前母親反復(fù)叮囑我們:“可別把雞腿錯拿給別家啦!”此外,大致還準備了些香燭鞭炮等。
記得那時候基本上是走水寨下那條小路去的,經(jīng)過火養(yǎng)家門口,沿著那條長長的水圳往林田灣去。大約十幾分鐘就來到了馬頭石這個地方。說起這個地方,還有兩個故事呢,一個是傳說,另一個是母親講大哥遇險的故事。話分兩頭,先說說這個傳說吧。據(jù)說林田灣這個村子在早年間是相當繁華的,我們策田村(鄉(xiāng)政府所在地)的人都要到林田灣趕集市,可見當年的這里的繁盛!顧名思義,林田灣住著的是清一色林姓。據(jù)說這個村的開基之祖生了十個兒子,九個兒子均是家財萬貫,每人建有一幢九廳十八井的豪華大房子,惟有一個兄弟較為窮困。于是,九個兄弟共同出資為這個兄弟也建了一座大房子,整個村就有了十座“豪宅”。那時我們?nèi)チ痔餅骋廊豢梢钥吹竭@些“豪宅”,我們小時候稱其為地主的老房子。外婆家的房子也是其中的一幢。傳說早年間,有一個風水先生云游到此地,受到了當?shù)卮迕竦牡÷S谑牵纳鷪髲?fù)之念,告訴當?shù)氐臋?quán)威老者說:“林田灣是個會出大人物的地方,將來他衣錦還鄉(xiāng)必將騎馬乘轎。可是,馬頭石那塊大石崖邊的拐灣處太窄了,車馬無法通過,必須把它鑿寬。老者信以為真,果然召集人把馬頭石的石崖給鑿掉了。結(jié)果林田灣的風水就給破壞了,林田灣就此沒落,變成了一個貧困落后的小山村,再無往日之繁華了。
另一個關(guān)于大哥的故事。據(jù)母親回憶說,大哥約五歲左右吧,有一次奶奶帶他來到馬頭石這個地方放牛。大哥和一起來放牛的鄰居禾田佬爬到一個一塊大石頭上玩耍,不小心兩人一起滾落到下面的水潭里了。禾田佬稍長幾歲,他自己爬了上岸。也許是摔暈了頭,起來后他也沒注意大哥還在水里。奶奶也沒留意發(fā)生了危險。這時,剛好有一位路過的大嬸看到水潭里有個小孩的頭一沉一浮的,萬分危險,她大叫呼叫:“有小孩落水啦!”奶奶聽了才意識到是大哥掉下去了,急忙大聲呼救。大嬸見無旁人能施救,果斷下到水潭邊,伸手去拉大哥。幸好水潭不大,也不算太深,剛好夠得著,把大哥拉了上來。古語云,大難不死必有后福,難怪大哥一直以來都過著逍遙、富足的好日子。
話說回拜年上來吧。我們經(jīng)過了馬頭石,就離外婆家不遠了,大約再走七八分鐘就能聽到嘩嘩的溪水聲,這就來到了外婆家后門了。老房子的后門邊有幾間柴草房,門邊有一口全部由鵝卵石砌成的長方形天井,大約二米寬五米長。從后門進去就是外婆的餐廳和廚房了。老式的房子顯得格外的莊重古樸,地板和墻面都是由三合土鋪設(shè)粉刷的,據(jù)說“三合土”就是由黃泥、沙和石灰混合一起加水攪拌,且要用鐵扎反復(fù)參透,放上幾個月,待其發(fā)酵產(chǎn)生黏性才能使用。老房子氣勢恢弘、雕梁畫棟,非常好看。餐廳兩邊是兩條群凳,凳后面還有欄桿靠背,其中一條大概是壞了吧,舅舅用一條厚厚的長木板作凳面,是雜木的,約有十幾厘米厚,兩米多長,至少要四個成年人才能抬動。天長日久,凳板面坐得油亮光滑。我們每次吃飯都要爭著坐上這條群凳。老房子正廳相當氣派,地面全由青磚鋪設(shè),天井四周由長條石砌成,天井里種有一棵茶花樹,約有三米來高,花開有紅、白兩色。外公常說,開兩種花的品種較為珍貴稀罕,這棵茶花樹長勢很旺盛,說明家運也旺。茶花樹下砌有假山和一個水泥魚池,魚池壁上有小舅德群親筆書寫的“魚翔淺底”四個隸書大字。
德群舅舅是個標準的文化人,長得斯文帥氣,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。常常在傍晚時分能看到他在小溪邊拉小提琴,悠揚的音律和著嘩嘩的溪水聲,是一幅多么唯美的鄉(xiāng)村山水面!夜晚睡覺時,我們一大群小孩都爭著要和小舅睡,一張床擠滿了小孩,連腿腳都無處安放。多少個日夜,我們就這樣在“嘩嘩”的溪水聲中安然入眠。那時小舅還沒結(jié)婚吧,據(jù)說外婆家成份不好,應(yīng)該是被評為了什么“四類分子”中的一種吧。在那個年代,如果家里成份不好可遭罪了。也許就是這個原因,導(dǎo)致小舅成了大齡未婚青年。因為誰也不敢把姑娘嫁給家庭成份不好的人家。后來,外婆的鄰居林雄的愛人叫粟珍的,從她娘家四川成都帶回了一個姑娘,也就是現(xiàn)在的小舅媽,大家都叫她小楊,應(yīng)該是姓楊吧。
要說最疼我們的,應(yīng)該就是外婆了。在我的印象里,外婆是一個外表慈祥,身材精瘦的標準農(nóng)村婦女。我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馬傅妹二嫂,大概是外公叫馬傅妹吧。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任妻子,故稱為“馬傅妹二嫂”。舊時節(jié),女人婚后一般都不再沿用自已原來的名字,都是在丈夫的名字之后冠以“××大嫂、××二嫂、××滿嫂”之類。由此可以看出那個年代婦女的社會地位是很低的。外婆的視力很不好,看東西都要湊到眼前才能看清楚。聽母親說,大概是七十年代初期,有一次在地里鋤草時,小姨的镢頭把尾剛好撞上了外婆的眼睛,之后也沒怎么治療,眼睛也就壞了,視力極差。想起外婆,我眼前就會出現(xiàn)這樣一幅畫面:外婆佝僂著身子,在煙霧繚繞的灶臺前一手拿著鍋鏟,一手捏起一片菜梗子放到離眼晴僅有幾厘米的地方,看是否煮熟了。雖然那個時候沒啥吃的東西,但外婆總是會想盡一切辦法給我們做些好吃的。我們在外婆家呆了好幾天也舍不得回家。我們常常把外婆家鬧得熱火朝天的,但外婆總是說:“有小孩子熱鬧,挺好的!”可以看出她對我們的疼愛之情溢于言表。每次我們要回家了,臨走時,外婆和小舅都依依不舍地送我們走好長一段路,還反復(fù)地叮囑我們路上要小心,要經(jīng)常來外婆家玩等等。看著外婆那濕潤的眼睛,我知道外婆是真的舍不得我們走。也許我們回家了,那座老房子就會顯得太安靜了。
小時候我們依稀也知道外婆和外公關(guān)系不是太好。外公的第一任妻子生了大舅,名叫“狗屎佬”。我想應(yīng)該是外公認為外婆對大舅不太好的緣故吧,所以外公帶著大舅和外婆分了家,搬到隔壁池塘邊的那座老房子里。外婆和小舅仍住在“豪宅”。記得那時候外婆常叫我們?nèi)フ埻夤骸叭ソ心莻老短命子過來吃飯。”雖然是一句罵人的話,其實也可以看出外婆是很在乎外公的!
小時候還有一件最快樂的事,就是看公映電影。七十年代那會,各個村子經(jīng)常有公映電影。大隊有重大事情要開宣傳大會時,公映電影;有人偷砍樹、偷割禁山草時,罰公映電影;遇重大喜慶節(jié)日,公映電影。雖然都是反反復(fù)復(fù)播了無數(shù)遍的《地雷戰(zhàn)》《地道戰(zhàn)》《平原游擊隊》《鐵道游擊隊》《上甘嶺》等等,但我們?nèi)詷反瞬黄5叵矚g。只要聽說林田灣有公映電影,我放學后就早早地來到外婆家,在外婆家吃晚飯。飯后就搬了一條板凳來到大坪里,爭了個最佳位置等著電影開映。電影幕布掛在一個臨時搭建的臺子上。據(jù)說,搭臺子的活也都是那些犯了錯或成份不好的人,出力扛來木頭、木板臨時搭建的。中間播完一板膠片,就把這些犯錯的人請到臺上,讓電影機頭的強光對著他們照射。大隊領(lǐng)導(dǎo)拿著話筒對他們進行批斗。那時年紀小,也不知道這是咋回事。看完電影大家退場了,我也搬著板凳回外婆家住了。
外婆的“豪宅”還住著一位特殊的人——石頭佬,大名不詳。大概這棟房子屬很多人有份的吧,只是外婆家分了多幾間罷了。石頭佬孤家寡人一個,只用了兩間,后門邊一間用作廚房。說是廚房,其實他是靠“五保”和討飯過日子的。下廳右側(cè)廂房間就是他的臥室了。他有時神志不是很清楚,常常會突然之間大聲呼叫。更有甚者,每天凌晨三四點就開始絮絮叨叨,時而小聲呢喃,時而高聲歌唱,一直鬧到天亮。可是,外婆家誰也不會去責怪他,相安無事地處著。其實,我們小時候也挺害怕的,都不敢去招惹他。聽外婆講,石頭佬年輕時受了很大的刺激。大概是在1960年鬧饑荒時,村里所有人都沒糧食吃,只好吃野菜、樹皮。由于沒有油水,一個個都出現(xiàn)水腫,腳和肚子都腫得水亮水亮的。據(jù)說石頭佬家一共餓死了九個人,只剩他一個人頑強地活了下來,自此,他也瘋了。這位憨厚純樸的老農(nóng)民,依靠五保度過了他的晚年,卒年不詳。
非常遺憾的是,外婆的這座“豪宅”在1989年被一把大火給燒毀了。大概這一年的端午節(jié)前后吧。有一天,我從城里騎自行車回策武,騎至麻陂這一帶時,看到策武方向濃煙滾滾,我想大概是火燒房子吧。當騎至策田時,聽路人說林田發(fā)生了火燒房子之事。我當時就有一種不好的預(yù)感,因此直接騎車來到了林田。當騎到外婆家附近時,我驚呆了,只見外婆家已成了一片廢墟,斷壁殘垣處依然直立著幾根巨大的柱子還在燃燒。四周圍了很多人,大家都在惋惜,都在安慰外婆及家人。還有些人在幫忙整理搶救出來的衣物。前些年,我還發(fā)現(xiàn)舅舅的那把小提琴及一些書籍也是當時的幸存品。當時,大家猜測起火原因應(yīng)該是堂叔“水牛佬”在外婆原來的餐廳那打鐵引起的,但善良的外婆一家人誰也沒有去追究。
隨著這把大火,隨著外公、外婆、大舅、小舅先后離世,我們童年快樂的大觀園也逐漸在記憶里漸行漸遠了……
時光如白駒過隙,如今的林田灣已今非昔比了。在社會主義新農(nóng)村建設(shè)的道路上,林田灣人又富了起來。村子里到處花果飄香,漂亮的樓房林立,水泥路四通八達。當年的那些老宅子黯然掩隱在高樓間,顯得尤為古樸孤寂……
(福建長汀 陳桂文)2022.10
文章來源:網(wǎng)友供稿